2007年3月9日 星期五

南湖的圈谷1

海和島相互依戀,溪谷與稜線彼此為伴,
而那山頭,在冰和雪棄守之後,
一無所有,只留下一個
回憶的出口。



1.上下圈谷

她已經遠遠的落在隊伍的最後了,她的眼睛因為劇烈的頭痛,已經有些張不開了。真是要命!

她撐住登山杖,轉身回望來時路,不會吧?山屋竟然還那麼近?不如回頭算了?她心裡絕望的這樣想。就這樣放棄了嗎?

因為生理期的關係,她從昨天晚上就十分低潮,怎樣都快樂不起來——儘管天氣是這麼的好,萬里無雲,稜線岩塊的反光映著凹谷的陰影,以著黑與白的對立描繪出整座山的容顏,隱約中透露出一股堅毅的氣勢,在沈靜中卻又顯得和藹可親,像著召喚著人們前去。

然而,她卻一步也動不了了。肚子痛得她咬住下唇,緩緩的蹲了下來,顯然那號稱不傷胃(但是會傷的肝)的普拿疼這一回無法快而準確的解除她的疼痛了,頭痛加上腹痛痛得她連詛咒上帝的話都無力出口。她是那種經前症候群(PMT)十分嚴重的人,從疲倦、頭痛、嘔吐、腰酸到最常見的經痛,每每總是隨著體內激素的不斷變化而一一的反應生理上。

如果我求你「救我」
你會來看我嗎
還是不會

她想起了某個詩人的句子。現在,她知道沒有人救得了她。

那時候也是這樣,他也沒有來救她。

所以她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某一部分的自己死去,連葬禮都沒有舉行。然而,她卻希望能為在她體內只為了等待而等待,最後終究要死去的卵子舉行葬禮(如果是在滿月的月光下更好)。身體因為這個卵子的死亡而哀傷著——如果能夠這樣想的話,也許就可以接受每個週期所帶來的苦痛。

然而這樣超現實的想法並沒有多大的幫助,她感覺自己的力量正隨體內某處的崩解,一點一滴的和著血塊流失掉。還有誰或是什麼可以救她呢?

杜鵑!

她突然發現右手邊有一叢杜鵑花已經開了:花瓣晶瑩剔透有如白玉,最上面中間的一片花瓣還帶有紫紅色的斑點,她想起古人形容說是杜鵑啼血,生物學家卻說在昆蟲的複眼眼中會呈現昆蟲的模樣,然而在她看來卻是如同童話中白雪公主的臉龐和嘴脣--有如在純潔無染的白雪落上了鮮紅的血滴。

她沿著花朵往這株杜鵑的枝葉望去,發現葉子並不太反捲,但是葉背布滿了紅褐色的細毛,使得葉面和葉背呈現明顯的兩種顏色。她索性放下手腕上的登山杖、卸下小背包,坐下來好好研究這植物,她用手摸摸深綠色的葉面,感覺有些粗糙而且乾澀,而葉背卻不若想像中會有毛絨絨的觸感,只是比較柔細而已--這樣的設計應該是可以抗風、減少水分喪失吧?她這樣猜測,如果時間允許,她真希望能仔細的研究這種杜鵑,可惜她把色鉛筆和畫簿都放在山屋裡了。這應該是南湖杜鵑吧,以這座山命名,這兒自然是這種杜鵑花最大的分布地了。

第一次見面,你們好!

她環顧四周,向杜鵑花問好。這是她認識新朋友的方式。摸摸它,確認它的特徵和名字,然後問聲好。

我是一個受著苦難的女生。每個月都要受折磨一次,好命苦唷!不過這次好多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吐,只不過有些食慾不振。

她自我介紹。她覺得自己似乎聽見了杜鵑花在笑她…..她覺得自己有些錯亂了,腹部偶發性的劇烈疼痛,把她拉回了現實。

她向南邊望去,同行的伙伴已經快要上完圈谷了,她卻還在谷底。而且沒有人可以救她,身體虛弱無力,並且開始和植物說話。

的的確確是那種春上村樹式「真是要命」的狀況。

儘管如此,她因為認識了原本只在圖鑑上知道的植物,覺得十分高興。她想起他曾經說,她認識某種植物好像要比認識他這個人多得多,好像喜歡植物更甚於喜歡他。她忘記自己那時候怎麼回答他了,要是現在,她一定要告訴他:一棵植物,即使是一株小草,都是很難讀懂的,而人這種動物,誰也弄不懂誰。而且,誰也救不了誰,就算現在他找到她了,她也不會開口求他救她的。就像高山上的杜鵑花,從不會在乎誰懂它,它只是靜靜的等待冬天,默默承受低溫的凍結,然後在春天綻放,之後再讓種子在朔果中慢慢長熟,直到可以飛翔為止。想到這裡,她覺得身體的疼痛好像隨著那些自言自語說出去的話語、腦海裡想過的字詞消散到空氣裡,被陽光蒸發了,化成了氣體分子,又被杜鵑花擷取去進行光合作用了……

再不往上走,過了中午,搞不好就要起霧,那就麻煩了。她背起小背包,重新調整好兩支登山杖的長度,繼續往上走。

南湖的圈谷2

2.下上圈谷

他在圈谷裡迷了路,他的腳因為膝蓋的劇烈疼痛,已經快撐不住自己的體重了。真是要命!

他撐住登山杖,轉身回望來時路,不會吧?竟然開始起霧了?難道就要命喪於此了嗎?他心裡悲壯的這樣想。出口到底在哪裡?

因為長期打球的關係,他右腳膝蓋的關節軟骨受到嚴重的磨損,造成使用過度或是上山下坡的時候會疼痛不堪,嚴重的時候幾乎無法受力。他現在已經可以感覺到膝蓋的腫脹——顯然那號稱設計有專利的護膝並沒有給予足夠的助力——如果再繼續惡化,恐怕連彎曲膝蓋都有困難了,他停下已經微跛的腳步,把全身的重心轉移到左腳,試著放鬆右邊的膝蓋,疼痛因為壓力的減輕而緩和下來。他卸下小背包,用手撐住登山杖,把膝蓋打直,輕輕的把身體放低,坐到路徑旁邊的石頭上。

如果我求你「救我」
你會來看我嗎
還是不會

在這個時候,他竟然想起了她寫的最後一封信。

然而,他最後還是沒有去救她,倒是救了她寫來的所有信件,一念之間,從打算丟到資源回收車的舊書和廢紙中。也不搞清楚是為了什麼,留下來之後,輾轉又搬了幾次家,卻一直收著了,當電子郵件在虛擬世界漫天亂飛的時候,裝在鐵盒裡的那疊信箋,每回打開來看,每個信封竟都變成了一種奇特的視窗,而一小張張的郵票竟然也成了記憶的bookmark。

為什麼沒有去救她呢?現在仔細回想起來,他對於她所遇到的困難究竟有多麼危急都搞不清楚了,要怎麼要去救她?他絕不是那種見死不救的人(她也曾經說過他不是的),只是對於看不懂的題目,不知道如何下手,只好先暫時擱下罷了。然而,從那以後,他卻再也沒有回頭再去看一次題目的機會了。

人生總是這樣,錯過了,就錯過了——就像他錯過了回程的叉路口一樣。

從南邊溪谷湧上來的霧,已經從圈谷的邊緣逐漸往下飄移,可見的視野範圍正逐漸縮小,能見度也隨著白色霧氣的瀰漫越來越低,他決定繼續走,往北的方向似乎有路徑的樣子。

圈谷的底部盡是岩塊,下降的坡度落差不一,路徑時而明顯,時而隱沒,走起來速度不能很快,加上太陽快下山了,他心裡急了起來,忍著痛,開始加快步伐,沒想到自身後追趕而上的霧氣竟夾著冰雹,嗶嗶啵啵的打在他的外套上,他嚇了一跳,以為是打雷還是下雨,定眼一看,原來是細如米粒的小冰塊!小冰雹大致上呈橢圓形,白色不透明,降落的速度比一般的雨滴快,落到地面上還會彈跳幾下,像是結塊的小鹽團灑落在地上。他伸出手掌想收集一些--但是理智和膝痛提醒他,沒有時間停下來玩了,必須以最短的時間回到山屋,因為以他目前身邊的裝備和膝蓋的狀況是無法在圈谷裡度過一個夜晚的。

冰雹落在岩塊上,有些溶成了小水滴,他一腳踩在被濡溼的岩塊,左腳一滑,失去了重心,他上半身一個反射動作,立刻用手拉住身邊的植物枝幹,穩住了身體,還好沒有跌跤,否則膝蓋如果撞到尖銳的岩塊,或是一屁股坐到地上,傷了脊椎,或是扭傷腳踝……他不敢往下想,還好這棵樹夠牢靠!他停下來,看看性命所仰仗的這棵樹——

玉山圓柏!

他腦中馬上閃出這個名稱,接著又想起這是她教他認識的。

她總是很容易就能叫出植物的名字,有時候他看見她對著植物發笑的神情都忍不住要懷疑她是能和植物說話的通靈者。

他甚至覺得她喜歡某種植物要比喜歡他這個人來得多--是不是這樣的呢?當然不是這樣的--她告訴他說,當她有難的時候,他馬上就會來救她,可是植物卻是不能移動的,所以,即使是再怎麼喜歡植物,他也不會被取代的。

「你在不同的位置呢!」她用右手食指指著心臟的位置,這樣回答他。

然而,這回卻輪到植物來救他了。

他的膝蓋痛得無法受力,天氣起霧、下冰雹,又和隊伍離散,而心裡頭一方面想起曾經向他求救,而自己卻沒有去救她的陳年往事而感到愧疚,一方面又對著一株千年老樹覺得感激不盡……

這樣算不算她常說的「真是要命」的狀況呢?

圓柏雖然可能已經很老很老了,卻一點也看不出來。這種植物最奇特的地方便是「能屈能伸」的本事,學術一點來說就是極能適應環境,在強風的地區,會以匍匐的姿態生長,形成灌叢,在蔽風的環境,卻能長成高大的喬木。圓柏的枝條經常交錯糾結、盤繞扭曲,造形優美。它們是會跳舞的樹唷,她這樣形容這種常綠的高山植物。

他把身體靠到這會跳舞的樹,用手揉揉膝蓋,不知道是不是麻痺了,膝蓋似乎好些了,比較不覺得痛了。

放眼望去,這片谷地幾乎被圓柏佔領了,一叢叢的綠團中,糾結的枝幹閃著銀白色的光芒,像是一把把的劍,又像一根根的旗杆,撐掛起墨綠色的大纛,而出圈谷的路便在這旗陣中蜿蜒而下……

他的眼睛回到身邊的新朋友,赫然發現他肩膀上方正飄盪的一個紅色路條!上頭的字跡已經退去,塑膠也因為長年的風吹雨打脆化得幾乎要透明了,可是在白霧、綠樹和岩石之間卻還是顯得搶眼,而腳邊竟然還有疊高的石塊,顯然是人為的記號--

他知道,他找到出去的路了。

2007年3月6日 星期二

後座上的幸福

我經常坐朋友的車。出雙入對的朋友,總是一個駕駛,一個坐右座。當他們愛的結晶出生之後,駕駛座旁邊的座位就會空出來--因為媽媽抱著小嬰兒坐到後座去啦。雖然副手座上空蕩蕩的,車內卻有著滿滿的喜悅,洋溢著幸福(當然啦,小孩哭鬧的手忙腳亂的畫面也是有的)。

朋友特地送油飯來給我,還把小baby帶出來面見我們這些叔叔阿姨。搖下後座的車窗,我看見小寶貝張著眼東張西望,充滿了好奇。小baby的額頭高高的,五官很像是爸爸的迷你翻版,蜷縮著的粉嫩小手小小的,讓人忍不住伸手去握……我心想,要不要稱讚小孩不胖呢(我喜歡小孩不要過胖),但又怕說了之後,這對新手父母會以為自己不夠認真,沒給小孩吃好穿好,所以就把話吞了回去,直說小孩好小(真的很難想像以後長成「大」人的健壯模樣)。

油飯裡放了一張小孩的集錦照片,有各種表情,有哭的、笑的、嘟嘴的、打呵欠的、睡著的……還有試著吞下自己拳頭的鏡頭!手拿這張薄薄的照片,小孩天真可愛的臉孔讓我可以感受他們兩位對於孩子的喜愛,以及想為孩子多做些什麼的心意。即使只是一張謝卡,他們卻那麼用心的設計(而且我還是和大家一起出錢合買小禮物而已)。打開油飯,香氣四溢,米粒又軟又Q,粒粒分明,拌著香噴噴的香菇和肉絲,不用淋上附贈的甜辣醬就很美味,還附有兩顆紅蛋……

「送油飯」也許是台灣很常見的習俗,但我突然覺得對於小孩以及父母來說,這是個美麗而溫柔的重要宣告:是的,我們的小孩來到這個世界上了!而對於我們這些叔叔阿姨來說,是的,沒錯,一個新的未來誕生了!

那天下午,我看著江媽媽把後座的車窗搖上來,江爸爸發動引擎……目送著他們一家三口離去,我似乎看見了一車的幸福,以及一個我遺忘很久的東西,希望。

2007年3月5日 星期一

遇見小王子的玫瑰,在嘉明湖1

你永遠永遠必須對你所馴服的東西負責,
你對你的玫瑰花有責任。
狐狸這樣對小王子說。


1.
只是,來歸還一樣東西。她淡淡的說。

那時候隊上的伙伴到嘉明湖去取水了,事前我們並不知道避難山屋的水源因為921地震而枯竭了,因而沒有從第一天的營地背水上來。他們大概在下午三點半從山屋出發,預計要花五到六個小時往返。晚上七點多山屋附近漫起了大霧,無線電又通訊不良,我有點兒擔心,又不能做什麼,只好踱步到外頭,抽煙。

我坐在石頭上,蜷起腳,緩緩的吸了一口煙,四周靜得只聽見煙燃燒的聲音。霧中夾帶著雨絲,在黑暗中無聲的、以著難以察覺的速度逐漸的濡溼我的pile帽。一根煙還沒有抽完,月亮從霧中露出臉來,四處突然明亮起來,山徑上石頭的影子也清晰了起來,月的周圍則因為水氣過多而泛著一圈光暈。

好圓的月亮啊,他們在湖邊應該也可以看見吧?我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這樣想,為了打發漫長的等待時間,想到中間時,又強迫自己重頭想起,在這期間同時又抬頭確認了一次月相--其實今天的月亮並不是滿月,而是在東邊缺了一些些,是那種若有似無、無法確定但肉眼的直覺又能感覺到不是正圓形的缺法。

隨著月亮的出現,有人從山屋走了出來,我怕他被我嚇到,便把頭燈打開,還輕輕的咳了一下。出來的是一個女孩子,身材比我高,年紀比我大一些。

「抽煙啊?」她問。
「嗯。」我說。

從她清秀的臉看起來,年紀應該還不到三十歲,頂多三十出頭,應該算是那種話不多但容易親近那一型的,而且是屬於會用腦子的那種女生(到了這個年紀也該會用大腦了),很可能是因為她挺瘦的,所以讓我這樣認為。我喜歡瘦的女孩子,也喜歡有大腦的女生,當然,如果是直髮就更完美了,可惜她戴著毛帽,連耳朵都蓋住了。

「也是要去嘉明湖嗎?」我問。
「嗯,只是,來歸還一樣東西。」她淡淡的說。

霧越來越濃,月亮又再度隱沒,雨竟然大了起來,連手上的煙溼了。

「是David duff嗎?」
「是啊,淡煙。」

他也是抽這種牌子的煙。她輕輕的說,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不自覺的對著空氣說,我覺得有些尷尬,不知道要不要接口問下去,最後還是決定閉嘴。


2.
取水的人一直到晚上九點多才回到山屋,大家草草填飽肚子後便睡了。雖然用了充氣式的睡墊,也睡得很擠,我還是冷得失眠了。真是要命。折騰了一夜,半夢半醒之間被叫醒吃早餐,沒想到山屋裡已經人去樓空,除了我們,其他隊伍都出發了。昨晚在月光下認識的新朋友也走了,不知道她是要下山還是跟我們一樣要去嘉明湖。在山上認識的朋友總是這樣,即使是睡在一起,卻連名字都不知道,常常都是在山徑上擦肩而過,互相加油打氣,從此便不可能再相見,緣分短暫得就像天上那些造形奇特的雲朵,總是稍縱即逝。

吃過早餐之後,我們便往嘉明湖出發。一路上,馬醉木、杜鵑、圓柏、冷杉全都凍滿了霧淞,連步道上的石頭都結了一層薄冰,很難著力,加上風也不小,走到半途,我的頭髮竟然結了一層白白的霜。繞過向陽北峰之後,終於進入三叉山的大草原,因為極低的溫度和足夠的水氣,放眼望去盡是銀白色的草原,遠方稜線下的冷杉林也成了銀色的聖誕樹,就連叉路口木製的路牌也布滿了冰晶。我第一次看見這樣銀白色的奇異世界。

沿著三叉山腰繞(幾乎把三叉山繞了一圈),翻過最後一道平緩的稜線,終於看見美麗的嘉明湖靜靜的躺在綠波盪樣的草原之中,湖水因為冬天水量較少,四周露出一圈褐色的石頭和泥土,以著一種沉默而寧靜的結界連接著綠色的草原,走在那結界上,環湖一周會有什麼感覺呢?湖水拍打著石頭的聲音,聽起來又會像什麼呢?

而霧,從稜線上一湧而下,隨著風,輕輕的拂過整個湖面,才一下子湖就不見了,霧並不是像薄紗那般將湖和草罩住,而是以著渲染的手法、像是顏料滴進水中的那種擴散方式,將眼前的一切逐漸染白,因此有一部分的時間裡,整片綠毯會從深綠慢慢的白化,像是電視劇中的淡入淡出,令人有一種進入夢境的幻覺。而那湖面便從映著草坡的墨綠轉換為灰白,之後便消失在迷霧之中。

不久,一陣風起,霧又散了,天空竟然晴了,湖面映著藍天白雲,閃著燦爛的陽光,那橢圓形的池,幻化成了草原上的一顆藍寶石。

下到湖邊的路,在草原中蜿蜒,步道因經年累月的踩踏,寸草不生,活像是在綠色的絨布上縫了一條拉鍊。下到一半的地方,我看到她坐在步道旁邊。看樣子已經到了好一會兒了,她正在畫畫。

「不冷嗎?」她的手沒有戴手套,握著藍色的粉彩筆,用力的連關節都泛白了,手指頭卻凍得紅紅的,還微微的抖著。

「冷死了」她笑著說,十分燦爛,看得出來十分興奮,「我不會畫畫,只是覺得很好玩。」她的笑容中透著一股羞澀,像是被抓到作錯事的小孩一樣。

「有自信一點,我覺得你畫得很好。」要是我來畫,肯定把一池美麗的夢幻湖水畫成馬桶裡的那灘水。

「騙人!你根本連看都沒有看過!」她把我的讚美當作客套。在那一剎那間,我發現逗她笑其實蠻有趣的。我們好像是認識很久的朋友。

不過那真的不是客套的讚美,雖然沒有仔細看過她的畫,可是藝術這種東西本來就很主觀,美的標準依人而定。她坐在綠色的草坡上望著橢圓形的嘉明湖作畫,看起來也是一幅很美的畫,她低著頭,手握著色鉛筆快速的上上下下,塗著一大片綠油油的玉山箭竹。霧氣要怎麼畫呢?還不時的自言自語著,我倒成了這幅畫的旁觀者,於是忍不住拿起相機,繞到更上方,以湖為背景,拍了一張她作畫的背影。

「他也喜歡拍照。」她聽到FM2的快門聲,回頭對我這樣說,「每回下山,房間床頭、牆上就會多一張他的攝影作品。」

「他是你男朋友嗎?」聽她提起過兩次,我忍不住問她。其實我並不是喜歡打聽別人隱私,也不愛說八卦,不過在這種未知數還很多情況中,如果我不問問那個不在這個時空的第三者是誰,恐怕故事是無法繼續發展下去的,所以我就不客氣的開口問她。

「嗯。不過,」她抬起頭望向遠方,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似的,「發生山難走了。」真是要命,我哪壺不提提哪壺。早知道就先問她的名字。真希望可以把我問的蠢問題吞回去。

「沒有關係,我已經可以接受了。」她發現了我的尷尬,給了我一個微笑。

「失蹤嗎?」我想管住我的嘴巴,不過好奇心還是快了一步。

「不是,是墜崖。」

遇見小王子的玫瑰,在嘉明湖 2

3.
雖然明知道希望渺茫,我還是拿出手機,試試看是不是可以通訊。開機後,除了電池滿格和時間以外,什麼也沒有,想利用手機在山上救難果然還是行不通。我只好悻悻然的把成了一無是處的手機收起來。

「有一陣子我總是要拔掉電話線才能睡得著」她看我試完手機,開口這樣說,「聽到電話鈴響的時候,總會期待是他打來的,多麼希望是他打電話來跟我說一切都是在開玩笑;沒有來電的時候,又不停的把電話拿起來,確認電話沒有壞掉。接到電話是只要不是他——當然不可能是他——我就只想把電話掛掉。久了之後,就變得很害怕聽到電話的鈴聲,因為每一次的鈴響只是在提醒我他再也不可能打電話給我了……,鈴聲變成了一種痛苦的指示。」

「連會經過他家的公車都不敢坐。」

「後來,我開始對他生氣,我氣他怎麼把我一個人丟下來。也對自己生氣,因為我發現自己變成了生活白痴,連要去哪裡吃飯都不知道。沒有了他,我什麼也不會。在路上看見和他背影相像的人就會追上去,看見和他衣服一樣的人也會誤以為是他,吃到他喜歡或是討厭的菜都會想起他,夾到一半的菜,會遲疑著要不要吃,總覺得那菜如果進到嘴巴裡就會哭出來。」

「他超討厭吃豆子的。」她像是想起什麼似的這樣說,好像那樣的挑食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坐久了,竟覺得冷起來。她連說話都有些抖了。我看她畫得差不多,就問她要不要下去湖邊。

「到美麗的湖邊喝下午茶吧。」她神采奕奕的說,像是一個活潑而淘氣的小孩子。

「你曾經覺得很無助嗎?」我們邊下坡邊聊,她卻又變回一個成熟的大人。我回答她說沒有。因為除了聯考,我的生命算是很順遂,既沒有大風也沒有大浪;生活中除了會覺得錢不夠用以外,既沒有什麼煩惱也沒有什麼值得誇耀的;除了爬山,也沒有什麼特別喜歡或是特別討厭的;食物方面,除了紅蘿蔔,大概沒有什麼不吃的……總之,就是極度的平凡,沒有覺得無助也不曾有過意氣風發。

「那種感覺好像是什麼都不會的小孩子被丟棄在黑暗之中,不知道要往哪裡去,不知道要怎麼辦。」


4.
「我總是在夜裡哭,一關燈,眼淚就停不住的流下來。我這輩子的眼淚大概都在那時候流光了,還浪費了好多衛生紙。」我們一起坐在湖畔,一邊等著水煮開,一邊聽著湖水拍打的聲音,湖靠東北這邊,布滿了大石塊,表面都呈現鏽紅色,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但是,我都只是靜靜的哭著,直到有一次看到他寫的一段話,才哭出聲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喉嚨發出後,透過空氣的振動傳盪到黑暗的四周,碰到牆壁之後反射傳回到耳朵裡,那聲音聽起來好無助。我聽見那聲音對我說,他真的死了。

『我時常想,如果能夠不麻煩任何人而能活下去,不曉得該多好。』

那是村上春樹在「聽風的歌」中的一段話,他把這段話寫在登山聖經的扉頁上。我想那是他那麼沈迷爬山的原因吧,在山上總是只能靠自己。

那一天夜裡,我彷彿是把生命的精力都用盡了,哭完了以後,只覺得好累好累,睡著了以後,我竟然夢見他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對我微笑。他的眼睛,好像是在說,能永遠留在山上,他很高興。他好像也在對我說,小寶貝,一切都過去了,沒事的。

隔天早上,我發現自己心中那顆石頭被他拿走了。我終於明白自己的無助和無盡的哀傷是因為我總是麻煩著他而得以活著,我是多麼自私啊!他像是我生命中的浮木,我攀著他而在得以生命的大海中活下去。然而,我是毫無生存能力的,沒有了他我是不能獨自活下去的。沒有了他,我害怕去面對未來。

我時常問我自己,他願意負擔著我、守著我,那就是所謂的愛嗎?如果是的話,那我是多麼自私,我竟然只是想知道,在他墜崖的時候——在了解自己已經完完全全失去生命的時候——他有沒有想到我?

我希望自己也可以不再麻煩別人而能活下去。我希望跟他一樣。他一定也希望把這樣的想法傳達給我吧。她對著湖面輕輕的這樣說,那話,好像是飄過湖面的霧,隨著風被吹散到草原的四處去了。

「我好想跟他說聲謝謝。」之後,她從口袋拿出一顆小石頭——那是他從嘉明湖撿回去送給她的——她輕柔而堅定的跨出右腳,舉起左手,從背後往前畫出一個半弧,把那顆鉛灰色的小石頭往湖的中心丟去,石子隨著地心引力的加速度作用,在空中不斷的前進和下落,最後以著約莫30度的角度掉進湖水之中。

而,我們彷彿都聽見了那石子入水的聲響。

追風箏的孩子

因為工作忙碌的關係,已經很久沒有看小說了。

《追風箏的孩子》是2006年誠品書店第三名的暢銷書。書推出時,書腰上聳動的宣傳字眼是:「這本小說太令人震撼,很長一段時日,讓我所讀的一切都相形失色。」除了這個有力的宣傳之外,這本書還送了2萬本試讀本給全國的國、高中,每班一本。該出版社還為這本書在網路上進行各種活動,包括串連活動、讀後心得徵文等等。從商業價值來看,這本書銷售近20萬本,可說是年度暢銷書(電影拍成之後,相信又會有一波熱銷)。

我看的這本是跟朋友借來的。因為去泰國玩時,要在曼谷轉機過夜,打算用來消磨時間。朋友是研究人類學的,因此看重這本書的「民族性」,也就是阿富汗這個國度在戰亂之下的生活切面。讀過故事的人都說,很難想像戰爭是如此殘酷,尤其是發生在主角身上的悲慘遭遇。

我是在回台灣的飛機上看完的。看到後面三分之一的時候,一邊讀一邊掉淚。很心疼主角的無奈與悔恨。這個故事讓我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曾經背叛一位把我當作是最好朋友的朋友。對於自己在某個時刻點所做的抉擇(主角是因為害怕而棄離他最好的朋友,轉身逃走;我則是拒絕在眾人面前承認那位大家都不喜歡的同學是我的朋友),即使你知道自己是因為人性的懦弱而無法做出應該做的行動,你就是無法原諒自己,而且這樣的悔恨會跟著你一輩子,不時的會浮現上來刺痛你的心。故事的結尾,主角千辛萬苦從美國回到祖國阿富汗,找到了救贖之路。讀著讀著,我似乎也稍微能夠原諒自己了……

我覺得這是一本描寫「人性」很成功的小說,將背景設定在戰亂時節,讓劇情更加合理化,更讓人可以接受。這種友情的背叛、悔恨的愧疚、救贖的找尋,換做是別種場景、其他國家或不同種族,一樣還是會深獲人心,引人共鳴,因為這些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性啊!

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這本書的架構十分完整,尤其最後的救贖回到另一主角(哈山)的第二代身上,也讓整個原諒的過程更徹底。雖然朋友覺得這樣的結尾太過煽情,造作的成分太高,但我覺得是深具可信度的,而且帶有那麼一點因果報應的味道。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就是這麼奇妙,該你要做的,也許躲了一輩子,逃到天涯海角,有那麼一天還是要面對的,總有一天。

許多人都認為這本書是靠行銷「操作」出來的,但我覺得在基本面上,這是一個好故事。有了精采的故事,再加上出版社的推波助瀾,才能讓口碑一直流傳,熱銷一整年。

總之,謝謝朋友借我一本好書,一個動人的故事,讓我的旅程更加完美。


追風箏的孩子
卡勒德‧胡賽尼/著
李靜宜/譯
木馬文化/出版
平裝/368頁/25K